【士兵突击/无问西东】留金

士兵突击X无问西东

西南联大X航空学校

(隐)袁朗X吴哲


“愿以吾血浇吾土,换山河如故。” 

 

吴哲从没想过自己会去当兵。

他念书念得好,顺顺当当考进清华,读土木工程。姆妈希望他在离家近的复旦上学,吴哲不同意,硬是去了北平。才读了一年,就随着学校南迁,从长沙到昆明,离故乡越来越远,家书也时有时无。

那时候,吴哲全部的梦想,就是好好读书,尽早学成。他的国家需要人才,需要足以和日德抗衡的技术,在旷日持久的战争中,中国吃够了技术跟不上的亏。等到战争结束,他的故乡便不再是充斥着叽里呱啦日语的沦陷区。苏州河上,昔日的吴侬软语,轻轻地荡漾开。

这天课少,吴哲背着个蓝布包,在校园里闲逛。文科班的屋顶烂了,他爬上去换了一垛茅草。再爬下来,却被一群兴致冲冲的同学撞得踉跄。他好奇,跟过去,演讲台那儿早就围满了人。吴哲拉住个熟悉的:“啥事啊?”

成才也仰着头张望,一把搂过吴哲的脖子,指给他看:“来了个当兵的,好像是教官,要从我们这儿选人。”

前头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,成才摇头:“得,又摔下来一个。”笑声渐渐停了,有个声音从台子上不紧不慢地传过来:“要想成为一个飞行员,需要极佳的空间平衡感。你必须生来就有特殊的天分。”片刻的停顿后,那声音问道:“谁是下一个?”

一片哗然。所有人都在窃窃私语,也许有人在蠢蠢欲动,但终究无人敢上前。

“怕了吗?”吴哲听出了声音主人的嗤笑。他在不屑。

吴哲皱眉。他不喜欢这种轻蔑的语气,于是拍了拍成才的肩膀,转身离去。

“这个时代,缺的不是完美的人,缺的是,从自己心里给出的真心,正义,无畏,和同情。”

毫无缘由地,吴哲的脚定在地上不动了。这是一种直击灵魂的东西,它像一道惊雷噼里啪啦击中了他,照亮了他眼前的路。

吴哲深吸了一口气。他慢慢转回身,同时举起了手。

他高举着右手,穿过人群。最前排的人也侧身为他让道,吴哲抬头,终于看到了声音的主人——一个中校,正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。

隔着墨镜,中校的视线扫向了他。那视线有如实物,淬成利刃,横在他的脖颈上。吴哲挺身迎向利刃。他放下手,走进像个滚筒的玩意儿,抓牢。

他被转得想吐。但他始终没叫停。

吴哲扶着滚筒下来,他是真要吐了。但还有一关,走平衡木。吴哲知道自己这状况根本撑不过三步,于是他定定站了一分钟。

中校嗤笑:“不行了?”

吴哲握紧拳头,指甲扣进手心。他什么也没说——他直接把舌尖咬破了。

疼痛带来最迅速也是最有效的清醒。

吴哲踏上平衡木。

眩晕让他每一步都像滑在棉花上,而疼痛,持续地刺激着他的神经末梢,让他能真实地感受脚下。

当他走下平衡木时,台下爆发雷鸣般的欢呼。

“学过武术?”中校问。

吴哲刚开口,鲜血就从嘴角往下淌:“报告长官,没有!”

中校摘下墨镜。墨镜后的眼睛果然黑得深不见底,亮得锋利如刃,那双眼睛在他的嘴角上定格。

过了半晌,中校从椅子上站起来,拿了一张宣传册,递给他。

吴哲接了。

“你不适合做飞行员。”中校说。“但你又是我见过最适合做飞行员的。”

“我叫袁朗,幸会。”

吴哲说:“我四吴则。”

袁朗笑了。“舌头养养——小伙子,这几天没口福了。”

他拿食指指节敲了敲吴哲的太阳穴,然后就挥手让吴哲下去了。

 

袁朗从没想过能再次见到吴哲。

齐桓拿着参军表来找他的时候,袁朗只扫了一眼,然后奇道:“哟?来了个清华?”

齐桓说:“人还是你推荐的呢。”

袁朗不信:“瞎扯,老子啥时候看上过清华那帮人。”

齐桓鄙夷:“不就是当年清华没录你嘛,犯得着这么记仇。”

袁朗不跟他扯,拿着参军表看开了。

这人,还真有点面熟啊。袁朗瞅了两眼照片,盯着“吴哲”两字翻来覆去想,忽然一拍大腿:“他妈的!”

齐桓:“想起来了?”

“不是,我没想到这小子真的敢往这儿跑!”袁朗颇有点咬牙切齿,“他那小身板根本不抗晕,性子倒挺倔,我就塞了一张宣传册给他——你们怎么办事的,见了宣传册就说是我推荐的?”

齐桓:“队长,你当初没留神,宣传册里夹了一张报名表。”

袁朗:“……”

“他人呢?”

“在旋梯那儿扶着吐呢。”

结果袁朗找到人就扳开嘴,吴哲在他手底下死命挣扎,然而效果微弱。

“不错,这次没咬舌头。”袁朗冷笑。“否则,你就得咬舌自尽了。”

吴哲:“我没那么傻!”他眼神愤愤的,擦了擦嘴,才低声吼出一句:“我也不想死!”

袁朗敏锐地觉察出,这小孩身上有种东西变了。他见过太多生死,因此闻得出绝望——但他没料到,吴哲竟也暗藏着深刻的绝望。

但袁朗只是笑笑:“还挺倔的?三十个俯卧撑,不整趴下你。”

吴哲还站着发呆,估计还没从眩晕中缓过来,目光直愣愣的。袁朗绕到他身后,踢了一脚他的膝窝,把人直接放倒了。

袁朗以为他会知难而退。吴哲支棱着从泥土地上仰起脸,下巴都磕破了。但他一句话也没说,开始做俯卧撑。三十个,被他勉勉强强做完了。

“不标准!重做!”

吴哲刚想起身,闻言动作一僵。他抬头恨恨地盯着袁朗,无奈袁朗早就对下属的目光凌迟习以为常,只是吹了个口哨。等袁朗再次把视线聚焦到吴哲身上,那小孩竟然又做起了俯卧撑。

三十个,他还没喊停,齐桓就替他叫开了:“行了行了。”

其实吴哲这三十个做得也不标准。但以一个新兵的标准看,不错了。

袁朗心道,我也没打算再整他啊,菜刀咋这么不信任我呢。

吴哲一听喊停就趴下了。袁朗走过去,踢了踢他挂在外边的手臂,慢悠悠说:“没死就滚去吃饭。”

说罢,他背着手,优哉游哉地走了。

走了有一定距离,袁朗对齐桓道:“去查查他为什么参军。”

 

吴哲是被史今和许三多架进宿舍的。

宿舍里还有个正在做高抬腿的伍六一,见吴哲气息奄奄地倒床上就不能动弹,动作都没停下,扭头问史今:“他咋了?”

史今说:“队长那一套整人的功夫,你又不是不知道。”

许三多补上一句:“可这……这也太狠了吧……队长整我都没带这么要命的……”

“那是你笨!”伍六一说。

史今:“六一你咋说话的。”

伍六一挑了挑眉,冲史今吐了个舌头。又指指吴哲:“清华,大学生,了不起啊!我要是队长,我也可劲儿折腾他。”

史今无奈,走到吴哲床边,轻轻拍了拍他肩膀:“吴哲?怎么样,我拿伤药给你揉揉?”

吴哲脸朝下,咕哝了一声,断断续续的。

史今问:“啥?”

许三多说:“他问,训练场什么时候开门。”

伍六一失笑:“就你这状态,还想起早贪黑蹭训练场?”

史今板了脸:“六一!”

他和缓脸色,对吴哲说:“训练场一直开着。吴哲,我能理解你想提高自己的心情,但凡事都要量力而为,啊?”

吴哲的肩膀动了动。

史今叹口气,熄了灯。

 

吴哲睁着眼,一宿没睡。等他觉得身上疼痛渐渐麻木,伤口也不再流血时,他套上衣服,去了训练场。

磨破的手掌攀上粗粝的麻绳,吴哲拼命地想向上,向上,但他总会从空中跌下。

一屁股坐在沙土地上,吴哲把脸埋在手心里,哭了。

四下无人,他索性哭的一塌糊涂。因此当一只手按上他的肩膀,吴哲吓得直往后躲。

那只手钳住了他的肩膀。另一只手按着他的天灵盖,硬是扳得他抬起脸。

袁朗似笑非笑地看着他,说:“恭喜你又给我们队新增一种自杀方式。”

吴哲泪眼朦胧地怒视着他。

袁朗放开控制他头顶和肩膀的手,就地坐在他身边。

“知道我为什么当飞行员吗?”

吴哲没说话,那边自顾自说开了。

“我是个孤儿,无父无母,只有一个妹妹。”袁朗慢慢说,目光不在吴哲身上,而是望着月亮。“我妹读书,那叫厉害,考了国立中央大学,和你一样,大学生。国家危难啊,我一直想参军,就去了中央陆军学校,也在南京,好照顾她。”

“三七年,日军进攻南京,她本来能和学校一起撤退的,但没躲过长江外的大轰炸。”袁朗说,“之后我就不干陆军了,当了飞行员。”

吴哲盯着他,表情有点松动。他的眼珠子里布满血丝,但眼神中的疯狂渐渐褪去。

“我的上级问我,在陆军,级别越高,越往后方指挥,也就是越安全。但去了空军,无论级别多高,只要坐进战机,都是要决一死战的。”袁朗笑了笑,“我说我就是要和敌人面对面硬杠!”

不由自主地,吴哲屏住了呼吸。你想说什么?他在一团混乱的思绪中翻滚挣扎,你知道什么?

“可我的上级说,袁朗,你不行!我问为什么,他说,一个心里只有仇恨的人,当不了优秀的飞行员!”

“吴哲,你以为,练好这些,就能做一个合格的飞行员,为你的家人报仇吗?”

吴哲牙关紧咬,从牙缝中嘶嘶喘气,迸出一句:“那我该怎么做!”

袁朗说:“放下仇恨——至少,在训练和作战时,我要你有真正的无畏!从自己心里给出的无畏,不是简简单单一句不怕死,而是足够冷静,冷静到能计算出自己这条性命的最大价值,同时,足够果断,果断到能及时作出对团队最好的选择——即使那是让自己活着却看着队友在面前死去!”

“你看看你,到了我们大队,都干了什么?使劲地折腾自己?我告诉你吴哲,你是在找死!偌大一个中国,无辜枉死的人已经够多了,不缺你一个,打着为家人复仇的名号,白白送死去!”

吴哲从头到脚都在颤抖。可能是气的也可能是冻的。更有可能他真的撑不住了。他从紧咬的牙关里迸出破碎的“咯咯”声。

袁朗缓和了语气。“你是清华的学生,眼界应该放宽。当你看到泱泱中华无尽的屈辱和痛苦时,你会发现,在整个国家的痛苦中,你自己的苦楚反而不值一提了。”

他这么说着,吴哲仿佛就真的体会到了整个国家那厚重到无法承载的痛苦。他在那一瞬间发现自己的仇恨是多么狭隘。一直压在他身上的焦虑,终于渐渐卸下。

袁朗说:“你没有当飞行员的天赋,吴哲。但是,你很有韧性,这点,我喜欢。”

吴哲还沉浸在方才沉郁却壮阔的气氛中,冷不丁被损了一句,又被夸了一句,有点没反应过来。

袁朗笑着揉他的头:“说起来,清华北大和南开搞了个西南联大?我也算是你半个师兄了,叫一声听听?”

吴哲木愣愣定了他一会儿,也不知道听没听见,猛地起立,敬礼:“是,长官!”

袁朗:“……”

“叫队长吧,队长就行。”

 

很快,袁朗发现了吴哲的另一个优点——脑袋瓜子聪明。

直到后来成才也加入空军A大队,吴哲一直都是所有人中最聪明的。成才来了,也勉强和他并列一个聪明指数。

比如吧,吴哲体能比不上伍六一,但无论多复杂的地形,只要他跑过一次,下次一定能把握地形的特点,找出窍门,一举成功。

同样,他对战术一点就通。

“两架战斗机的密切合作,所发挥的战斗力量,可高于两架,乃至四架。”

 “日本飞机爬升快,飞得高,能迅速转弯,攻击对方的死角。同时,他们有极强的纪律,永远编成非常严整的队形飞行。”

“那么,对日作战的突破口,在哪里?”

吴哲大声说:“打散对方的战局,破坏他们的纪律,趁日军惊惶失措,抓紧射击并尽可能击中。”

“说得对。在战斗初期,击中得越多,战争结束后你的存活率也就越高。”

袁朗话锋一转:“但,如果你被击中了!吴哲,你会怎么做?”

“换攻势为守势,趁机退出战局,回到安全地段。”

“你的飞机已无法再飞行!”

“那就……”吴哲一咬牙,“撞向敌机,同归于尽!”

“放屁!”袁朗大怒。“你给我听好了,飞行员的生命比任何一架飞机都重要!飞机坠毁,只是二级事故;机毁人亡,是一级事故!吴哲,再说一遍,你会怎么做!”

“报告队长,我会弃机逃生!”

“嗯。”袁朗立刻恢复风和日丽,笑眯眯的点了点头。“下面我们讲高G滚筒。”

 

为了弥补先天的不足,吴哲付出了成千上万倍的努力。

他的抗晕能力并没有袁朗说的那么糟糕,但也只是一个中等水平。

对此,吴哲的解决办法就是一直练,狠狠练,给自己脱敏。

一个季度下来,他已经跟得上大队的进度了。

因此,在一个秋日,袁朗破格允许他上机训练。

吴哲老老实实训练了三个月,真上手激动了,悄咪咪地开着飞机往西南联大那个方向兜了一圈。

云贵高原起伏的地形在稀薄云层下时隐时现,时不时出现巨大的断口,裂缝横亘在黄土地上,像每一个中国人心口的疤。

他没能看见自己的母校。吴哲有点失望,但还是准时返航。

返航路上他看到一个村庄。那几乎只能称为村庄的遗迹。几个小黑点在倒塌的房屋间穿梭,吴哲降低机身,看见那些小黑点原来是衣不蔽体的孩子。

他心头一动,一种真实的、和土地相连的疼痛在心里蔓延开。

第二天,他拎着一大袋馒头上了飞机。

馒头最便宜,却也最容易填饱肚子。

他飞在队伍的末尾,返航时趁队友没注意,又往那个村庄拐了一下。

他在村庄上盘桓了一圈,迅速地投下物资。

归队后,队友们似乎都没有注意到他的违纪。吴哲松了一口气,继续着他的明知故犯。

直到在某次训练结束后,袁朗板着脸扣他下来谈话。

 

袁朗抽了一口雪茄。

雪茄是个好东西。面前这小孩也是块好料子,可惜啊,执拗,太执拗了。

“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吧。”袁朗吹了个烟圈,“五十个俯卧撑。”

吴哲二话没说就趴下去做。

袁朗在他面前踱步:“飞行员最怕的是什么?就是被一群敌机追踪!吴哲,你每次都要兜上一圈,是不是明摆着告诉日本人,你每天定时定点就在那儿呆着,等着他们一个大队追踪你?”

吴哲做完了俯卧撑,却没起身,而是继续双手撑地,一言不发。

袁朗笑:“还没想清楚?”他一脚踩上吴哲的屁股:“再做五十个!”

于是吴哲又不声不响做了五十个。

这次做完,他真的只能半撑在地上喘气了。

袁朗不再跟他废话:“那个村庄,不准再去!吴哲,这是命令!”

吴哲的脊背剧烈地起伏着。“我不服!”他猛地抬头,露出灰扑扑一张脸,和一双干净的眼睛。

“不服憋着!”袁朗虎着脸。“你以为你在做好事?事实是你他妈还是只看得见脚下的一亩三分地,只看得见你能看见的苦难!全中国,这样的村庄太多了,你一个个救,救得过来吗?你拿自己的性命不当回事,对得起整个国家吗?”

吴哲的眼睛红了。但他还是仰着头,直视着袁朗,一字一句道:“这个时代,缺的不是完美的人,缺的是,从自己心里给出的真心,正义,无畏,和同情。”

袁朗一时无话。这是他当初招兵时说的话,没想到这小孩笃定地记载了心里。

他一脚踢翻吴哲,扔下一句硬邦邦的:“五十个!”然后叼着雪茄走了。

既然从吴哲这里攻克不下,袁朗只好采取迂回战术,找管饭的下了命令:往后只给吴哲他自己够吃的东西。

 

这一次,吴哲的口袋里空空如也。

他发着呆,摸了摸自己也不算饱的肚子。

但他实在没法就这么上飞机。

吴哲心疼那些孩子。他知道满怀憧憬后的失望,是怎样巨大,能把战争里本就为数不多的亮色压垮。

他犹豫了一会儿,然后取下自己的包裹,打开。

吴哲照例飞到了队伍的末尾。他远远地落了单,然后飞到熟悉的村庄上空。

他的包裹里,头一次放着不是馒头包子,而是一只只小小的青团。

那是他母亲从王家沙买来,包在油纸里,寄到西南联大的。

他拿到青团的第二天,就接到上海市郊遭轰炸,家人罹难的消息。

吴哲的兜里,给自己留了一个青团。其余的,他都扔了下去。

姆妈,如果你知道,你一定会同意我的做法。

吴哲在心里说。

那个青团,在他的兜里静静、暖暖地搁着。

身后传来轰隆隆的声音,吴哲一惊,正想拉高机身转向,无线电响了起来:“锄头锄头,这是C3!C3前来支援!”

“前来支援,完毕!”

六架一模一样的战斗机,在他的身边拉开一个V形。紧接着,一个接一个的麻布袋,从空中稳稳地降落。

“吴哲,够不够兄弟?”伍六一问。

“就是,就是回去又要被队长骂了,完毕。”

“得,三儿,不还是你提出要给锄头支援的吗?”成才笑骂。

“吴哲,这次我们投下的食物,够他们吃一个月了。很快,陆军就要收回这个村庄,其余的,你就别操心了。”齐桓说。

吴哲的喉咙眼有点儿发紧。

“嗯。”他说,“谢谢,谢谢。”

“谢什么谢啊,快想想怎么让队长少罚我们点。”

 

袁朗倒是没重罚他们。

成才说,那是因为队长一罚,整个A大队就得报销。吴哲却觉得,袁朗的心里并不像他表面上那么冷血。真心、正义、无畏、同情,这才是A大队最珍贵的地方。无论战争怎样残酷,也总有一份人性,在这里不曾泯灭。

到了结对训练,吴哲被袁朗挑过去,和他分在了一组。

“我纵观全队,你是技术最差的,没办法,只好让我这个队长带带你了。”袁朗笑得狡黠。

吴哲表面上不为所动,心中哀叹:又要被这个烂人整了。

不过,有袁朗带着他训练,吴哲的技术提高得飞快。袁朗的作战风格冷静,果敢,精准又致命,几乎可以想象到,战场上神出鬼没的他,会带给对方怎样的恐惧。

吴哲很快和他形成了默契。有时,都不需要无线电对讲,他就能懂得对方的意图,一个俯冲,绝杀。

“不错不错,不愧是我半个师弟。”袁朗笑得春风满面。

吴哲腹诽,谁还跟你称兄道弟了,这个烂人。

第一次走上实战,吴哲紧张得睡不着觉。

大半夜的,袁朗叫他去训练场……看星星?

吴哲冻得直打颤,望着头顶上繁星点点,郁闷:老子还没战死疆场,就得先冻死训练场了。

正巧,袁朗问了一句:“怕死吗?”

吴哲想也没想就说:“不怕!”

“我看你挺怕的啊。”

“怕的不是死,是死不得其所。”吴哲回答得爽快。

“星星好看吗?”袁朗问。

吴哲很摸不着头脑:“好看。”

“你现在看的星星,都是挂在天上的。还有一种星星,是从天上掉下来,扑通砸地上的。”

“对,我知道,那叫流星。”吴哲听得半懂不懂,半晌,苦笑道,“你是想让我放轻松,别害怕砸地上?”

“你说那些流星,能选择掉在哪儿吗?”袁朗歪着嘴一笑,然后把手按在吴哲肩头,“要说死得其所,这满天星星,没一个能死得其所。”

吴哲屏住了呼吸。袁朗慢慢加重放在他肩头的重量。

“但是,你我脚下的土地,永远不会忘记,曾被这星空照耀过。”

吴哲的心像被针刺了一下,流泻出满溢的星光。

“我懂了,队长!”他向袁朗敬了个礼,“我,我去睡觉了!”

“行吧,你小子,给我他妈好好睡!”袁朗冲着那个跑远的身影喊了一嗓子,又自言自语,“老子半条命还捏在你手上呢。”

 

冬雪很快消融。春暖花开,夏天接踵而至。

云南的夏天闷热逼人,一次训练结束,吴哲迫不及待地脱下厚重的飞行服,就见到袁朗在向他招手。

等走近了,袁朗带着他去自己办公室。

“队长,咋啦?”吴哲莫名有些惴惴。

袁朗正背向他在一个柜子里拿东西,头也没回,道:“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——”

“好消息,好消息。”吴哲说。

“你小子——”袁朗笑骂。他转身,拿着一个蓝印花布的袋子,推给吴哲。“自己打开吧。”

吴哲接过,打开一看:“啊!”

一封家书。

和满满一包食物。

吴哲握住方向盘时永远不会颤抖的手,抖得停不下来。他拆开家书,读着。

“哲儿:

音讯久断,所为何故?沪罹轰炸,幸与汝母得平安之所,保全性命矣。奈何音讯不通,三月后方得寄家书至联大。然家书连去三篇,未得汝任一回复。

哲儿,若安好,速速来电。

甚念。”

吴哲读着读着,眼泪就下来了,打在薄薄的信纸上,墨迹晕开,深深浅浅。

“从你们学校转来的,说是还有几个,但都没这个有‘分量’。”袁朗戏谑地看着那一大袋食物。

“队长,队长……”吴哲把家书收好,然后抓起一把吃的,泪眼模糊地,也不瞄准,统统砸给袁朗,“你吃。”

袁朗:“……”

“你有什么打算?”袁朗问。

吴哲倒像是被问住了,愣了好一会儿,才说:“等打赢了,就回家。”

袁朗看了他一会儿,眯着眼笑:“别等打赢了。你有探亲假,现在就去吧,去去去。”

吴哲欣喜地抬头,擦擦眼泪:“真的?”

“真的。”袁朗拖长语调。“看你那个小样。得了,我把我探亲假也送你吧,反正我也用不上。”

“谢谢队长!谢谢队长!”吴哲高兴地简直要上天(他是真想上天飞个几圈),没动脑子就说,“我回来给你带跟多吃的!给弟兄们都带上!”

袁朗:“……免了。你别乐不思蜀就行了。”

吴哲捧着一大袋东西,正颠颠地要出门,忽然想起了,折回身问:“哎,队长,你说有个坏消息,是啥啊。”

“没啥没啥,滚蛋吧你。”袁朗朝他的屁股虚踢一脚。

“不对,一定有事。”吴哲狐疑,赖在门口不走,“队长你别遮遮掩掩的。”

袁朗装作没听见,坐下来不理他。

正在这时,齐桓进来了:“报告队长!前往湖北支援的日期已确定,三日后出发!”

袁朗抬头,首先看的却是吴哲。

吴哲是去年才加入A大队的,清华的学生兵。他只有二十一岁。

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,在他的注视下,一声不吭地放下了手里的包裹。然后,向袁朗敬礼,字句铿锵:

“空军A大队吴哲,服从指挥,保家卫国,视死如归!”

 

吴哲不知道,他将面对的战斗,将是被记入史册的鄂西会战。

记入史册,因它的惨烈,和历经惨烈的胜利。

这场战争,中国军方动用了几乎能用上的全部空军力量。面对敌人,空军A大队作为最拔尖的一支,首当其冲。

“十五架!”齐桓汇报。

他的嗓子都沙哑了,喊无线电喊哑的。同时,他哽咽着。

不过三场缠斗,A大队少了一半。

“活下来的人!给我想清楚,活着是干什么的!”袁朗提着头盔,站在最前方,侧脸刚毅锐利。他是在场唯一一个没落泪的。“训练时,我强调,团队!合作精神!现在,我还是要强调这点,但我更要让你们知道,就算你的同伴死了!就算你的队友全死了!只要你他妈还活着,还能飞,A大队就没有死绝!听懂没有!”

“听懂了!”

吴哲的搭档依然是袁朗。但与往常不同,袁朗开始在作战的间隙教他别的东西。

“你很有大局观。吴哲,注意,你的优势从不是单兵作战,你要成为一个优秀的指挥家。”袁朗的语气严肃,“把上几次战斗,我的指挥方式,写个总结交上来。”

他顿了顿,又摇头道:“算了,别写总结了,我现在就跟你讲。”

吴哲努力听,努力理解。他学得很快,毕竟他的老师是世上最优秀的空军飞行员兼指挥官。

但他还是不懂:“队长,一个队里有一个指挥官就够了,你为什么还要教我?”

“因为你技术不够,不学点指挥将来怎么混啊。”袁朗戏谑了一句。

吴哲捂着心口:“队长,你太狠了。”

袁朗看着他,目光里的复杂一闪即逝。

这小孩……他揉了一把吴哲的头发,回去给飞机擦油了。

 

三天后,又是一场战斗。

上级早有通告,成败,在此一举。

日军空军部几乎倾巢出动。A大队整装待发,一个个面容沉静冷厉。

袁朗最后一次训话:“给我好好死!给我好好活!”

“是,队长!”

吴哲坐上驾驶室,拉起发动机。飞机载着他滑行,加速,然后稳稳地起飞。机翼颤动着,滑出平稳的气流。

他追上了袁朗。他们的任务是干掉日军的头号飞行员。

王牌对王牌,胜算只有五成。

但若成功,那就是,毕其功于一役。

按惯例,吴哲打掩护,袁朗进攻。

他们按剪刀战术,来回穿梭在敌军之中,吴哲缠斗一会儿,很快不再恋战,抢占敌机后方最佳位置,静待瞄准。同时,袁朗也亮出了自己真正的利爪,与敌机并排飞行。

日军飞机灵活,转向快,忽然一个急刹车,降低机身,绕到袁朗之后。

这样,就呈现了两架敌机之中夹着袁朗和吴哲的状况。

吴哲正瞄准好了,从后视镜一看,有点着急。

袁朗抢先道:“吴哲,瞄准射击,不必管我。”

吴哲镇定一口气,再次瞄准,射击。

确定击中后,他才有时间看袁朗,后视镜中,袁朗的飞机直冲云霄,在顶点停留片刻,然后如失重般下坠。

那一刻,吴哲忘了自己身处何地。

下坠,下坠。

但袁朗在下降到和敌机一个水平面上时,神奇地停止了。没有给对方任何喘息机会,空军A大队的队长飞到敌机的身后,瞄准射击。

击中。

过了好一会儿,还是无线电传来的声音唤醒吴哲:“……吓傻了?”

袁朗本想开个玩笑逗逗吴哲,没想到那边沉默良久,才有一句轻轻的“嗯”。

 

任务提前完成,他们本可以返航。但A大队的其他队员们,还在天空中缠斗着。袁朗和吴哲心有灵犀般,赶去支援。

“队长!”无线电里传来伍六一的声音,“难缠的不是敌机,是脚下的军舰!”

袁朗架机在空中盘桓着,果然看到水面上一艘巨大的军舰,伸着四面八方数不尽的枪口,向天上开火。

日军不仅动用了空军力量,还用了海上力量,来对付中国的空军。

而中国空军独木难支,已逐渐精疲力竭。

袁朗没有说话,而是和吴哲配合默契,又干掉了几架飞机。

等天上的局势基本被控制住了,袁朗说:“吴哲,你和C3一组。你和他回合后立刻带A大队离开水面上空,若遇到阻拦,速战速决,不要恋战。”

“那你呢?”

“我执行队长的任务。”袁朗的声音不容置疑,“快去,这是命令。”

吴哲不肯:“你把话说清楚了!”

袁朗怒道:“你要贻误军机吗!”

吴哲绕着他盘桓了几圈,忽然想明白了,叫道:“你要一个人对付军舰!”他越想越明白,声音里也急得带上哭腔,“袁朗!除非两败俱伤,你不可能成功的!”

“如果不试一试,你们怎么从军舰的枪口下脱身?”袁朗答得很平静。

“那我来!”吴哲想都没想道,“你能做到的,我也会!你是队长,带大家撤退的该是你!”

无线电中,袁朗苦笑一声,声音模糊。

“不行。我的飞机,已经被击中了。”

吴哲大惊。他急忙去看后视镜,袁朗的飞机机尾,的确升起一道浓烟。

这是即将坠毁的标志。

在情感来得及做出任何判断前,他的直觉就告诉他:袁朗回不去了。

吴哲一句话也说不出。他死死咬着嘴唇,攥紧方向盘,风声和爆炸声撑满他耳膜,但他充耳未闻。

在这一切的喧嚣背后,是袁朗说:“做一个真正无畏的人,吴哲。”

吴哲把眼泪眨掉。他吼道:“是,队长!”

然后,他抬高机身,转换方向,越飞越远。

从后视镜中,他看到袁朗拉低机身,向军舰俯冲过去。

水面上炸开一连串的火花,军舰从中劈断,断成两截,没入水面。

吴哲握着方向盘,带着A大队剩下的人,越飞越远,没有回头。

袁朗,我做到了。

他在心里说。

 

袁朗的遗物很简单。他是孤儿,妹妹早逝,没什么可托付的,老早就给自己的东西列了清单,分门别类,这个归谁那个归谁。

许三多抱着袁朗的备用头盔嚎啕大哭,吴哲坐在旁边,听铁路念到他自己的名字,打了个激灵,终于抬头,眼神直勾勾的,镇静是镇静,但“活死人似的”。

“他写的战术指挥总结。”铁路言简意赅,交给吴哲一个本子。

一个人时,吴哲才翻开本子,细细研读。

他读了几页,发现书里夹着个东西。

吴哲翻到那一页,原来是两张纸,夹在一起当了书签。

一张是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,还有一张是中央陆军学校的毕业证书。

原来袁朗是弃笔从戎去了。

吴哲戳戳那张录取通知书,心道,烂人一定是故意的,把这东西夹本子里留给他,无非是想骗个“师兄”听听。

他对着灯下泛黄的两张纸,又发了一会儿呆。

他低声说:“……师兄。”

 

又是一年秋天,吴哲去西南联大招人。

他穿着一身笔挺的军服,佩戴少校军衔,一丝不苟,可比当年袁朗来联大招人时认真多了。

“我也是联大出来的,算是你们的师兄。”面对台下乌泱泱的一群人,吴哲的视线扫过满怀憧憬的一张张面庞,笑着说,“招我的人,出身北大,也是我师兄。”

“当初,他说了一句话。”

“‘这个时代,缺的不是完美的人,缺的是,从自己心里给出的真心,正义,无畏,和同情。’”

吴哲停顿片刻。这句话,在相似的情形下,由他说出,他再次体会到其中的力量。

如此真切。

“在座的各位,未来,都将是各自行业中的佼佼者。但你们是否审视过自己的内心,要走怎样的一条道路?”

“参军与否,只是你们人生中的一道选择题。而它的求解条件,不是少年意气,更不是名留青史!”

“这道题的求解,是站在脚下这一片广袤大地上的!你能否感受到泱泱大国的痛苦,又能否感受到痛苦中蕴含的力量?”

时光在这一刻悄然重合。

两年前的今日,相同的地点,空军A大队的队长袁朗,以同样的严肃,立下郑重的誓言:

“愿以吾血浇吾土,换山河如故。”




注:

1.“这个时代,缺的不是完美的人,缺的是,从自己心里给出的真心,正义,无畏,和同情。”——《无问西东》

2.“愿以吾血浇吾土,换山河如故。”——《留金》

3.对日空军战术来自陈纳德将军,向将军致敬。


向抗日战争的中国飞行员致敬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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时间 2018.01.18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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