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挺短挺性冷淡的一篇,某种意义上的《魏岁》有感?)
父亲又喝多了。
自上方谷一役,父亲便常常于深夜举杯自酌,悲时独酌,喜时亦自斟自饮,寻不着规律。
他听完守卫的报告,点头不语。
他本不该如此多事,私自调来父亲房前的守卫询问,若被发现,难以洗脱。
但今夜不同。
洛阳落雪了。
他不知道,为何落雪使他的心骤然一动,只依稀记得洛阳的初雪非比寻常。或是某人的生辰,或单单是景色奇殊,他不甚清楚。
恍然不觉已踱至父亲房门前,屋内灯火未灭,是与屋外冷雪不同的温暖烛光。多年前他也曾希冀地站在父亲的门前,屋外是凛凛寒风,屋内是赤诚肝胆——尽管那时,他从未获允许踏入那房中。而今,肝胆已残缺,只剩一副,是相照不起来了。
他似乎见到年幼的自己踮着脚尖想偷看的样子,这些年来,那对君臣之间种种,他始终未看得清。当“先帝”的称呼易主,他的父亲,依旧将“先帝”两个字说得那么平常,似乎这两个字下换了的帝王,不过是他所侍奉的主君中,平常的一位。
不时有细雪扑来,沾湿他宽大袍袖,借着屋内的灯火才看到衣袂上一点莹白。他的手指渐渐冻住,手心却是滚热。他终于决定离去。
“站得够了?那便进来吧。”父亲的声音不疾不徐,他并不惊讶,父亲一向是知道的,只是未曾言明。今夜是一个契机,他想寻得那段往事的真相。
雪夜霜晓,最适合追忆故人。
父亲斟酒给他。
他接过,本欲一饮而尽,却只抿了一口。
竟有些烫口,分明是刚煮过不久。他诧异,父亲一直在等人推门进来,与他共饮。
却始终无人敢来。
他拘谨地跪坐着,手中握小小一只青玉酒杯,尚不敢抬头看向父亲。
“子元,你自在些。今夜只是父子对酌闲话,不用拘束。”父亲似叹了一口气。
“喏。”他换了个姿势坐着,想了想,摘下头冠及发簪,摆在小几上。
父亲先考校他近日所思所习,借着问他对朝中各臣的看法。他从容应答,父亲或是指出其中不当之处,或是轻轻颔首带过。
说完这些,夜尚未入深。
他亦不是为了这些而来,他相信,父亲也在等他发问。
“父亲,上方谷一役,您曾数言乃先帝在天之灵庇佑,孩儿不甚明了。”他说完,便静静等候答案。
“太祖与先帝,皆有所庇护,方使我军转败而胜。”父亲淡淡道,斟酒为自己满上,饮一口,又道,“而其中,又数先帝庇佑最甚。”
“父亲为何如此笃定?”他忍不住问。
“太祖庇佑,因为这是他家的祖宗基业;而先帝,不仅仅是因为那些。”父亲神情平淡,灯火将他脸上每一寸皱褶照得分明不差,却照不出他眼底一分波澜。
“孩儿愿闻其详。”他略略欠身,又斗胆补充道,“孩儿原以为,世上是难有君臣相知的。”
他本以为父亲回含糊其辞,却见父亲露出一丝满意的笑意,缓缓道:“那你可是错了。”
“君臣相知,的确难得,却不是从未有过。先帝在时,对我,是交予了十足信任的。”父亲顿一顿,接着道,“因此,子元,你与子上要尽心为陛下效力,以续司马氏忠君之佳话。”
“喏。”他应道,心里却抱憾,他试探所得的,只有这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?
父亲却不像想继续说下去的样子。
他只好顾自饮酒,兼听窗外落雪声如碎玉,一时竟有些困倦。
他刚想告退,一直默然不语的父亲忽然道:“呵,你这性子,与他竟是相似。喝酒时都不喜欢说话,直教旁人无趣。”
他?父亲口中的那人,指的是谁?
他不敢多问,只胡乱饮了一口,聊作掩饰,低声道:“是。”
“自小便有人说你与他相似,无论长相心性,都酷肖他。可有一点,你却是切莫像他。”父亲似低笑一声,吩咐道,“把头抬起来,遮遮掩掩的。”
他顺从地抬头。
父亲的目光却是出人意料的清明,在他脸上搜寻一圈,眸色亦深沉,不知所思。
“是……像极了……”
他怀疑自己听岔了,因为方才父亲并未启唇。
烛光如豆,无风自颤,灯火昏黄。
父亲的手微微颤了一下,眼中终于流泻出一丝不舍神色,他敏锐地觉察到,父亲似是想要触碰他的脸。
然而父亲最终没有那么做。
又过了半晌,父亲敛了敛衣袍,淡淡道:“夜深了,你回房休息吧。”
“喏。”
夜色的确深了。簌簌细雪也已团成一簇一簇的结状,打在脸上,能觉得疼。他沿着长廊慢慢走回去,忽然发觉自己披散头发,十分轻浮,只好腆着脸皮回父亲房中取发冠和簪子。
他推开门,父亲正躬身吹熄那盏烛火。
在骤然降临的黑暗中,他听到衣袍窸窣的声响,向他这边来。
接着,他听到了清清楚楚的一句,是个问句。
“子桓,是你吗?”
洛阳初雪穿过敞开的门扉,扑到司马懿的身上。
终
又:子桓的生辰是在冬日,私设为洛阳初雪。